戏入膏肓忘世尘,一剑而终是绝唱——《霸王别姬》观后 – 《霸王别姬》
伊比利亚的7
电脑版 2018-11-15 00:03
这部堪称中国电影巅峰水平的经典史诗级巨作,到现在我一共完整地看了三遍。第一遍是高三,尽管那时老师拉片子讲的很详细,但说实话还是没看明白,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文革”带来的破坏力和毁灭性,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恐怖,然后就是记得了这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第二次看是在大学,由于在音乐学院的熏陶,当时看到更多的是当时“戏子”的发迹史,一窥名角光环背后的污浊。再就是最近,对此剧又有了曾未有过的新的认知。尽管如此,我想以目前浅显的认知,还是不能品透这场跨越半个世纪的人生起伏,尤其是故事背景放在二十世纪,改朝换代,岁月更迭,物是人非。这出《霸王别姬》,醇厚,浓郁,沉重。
与《霸王别姬》同时代还有一部华语片巨作,就是张艺谋导演的《活着》,这两部电影同为中国第五代导演的经典作品,在国内外均享有极高的声誉,且故事背景非常相似,甚至主题也有相通之处,都是反映了二十世纪中国从清末到七十年代间,展现历史浪潮中人物的人生变故,成为社会变革的一个缩影。不过两者风格类型却是大相径庭。《霸王别姬》与《活着》的所有差异,可以全部汇集于程蝶衣一人。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就是《霸王别姬》的中枢和灵魂,没有他,里面所有的人,菊仙、那坤、袁世卿,包括段小楼,都不过是演绎了另一版的活着。用段小楼的话说,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对戏入魔,为情而“疯”,全然沉浸于自幼经历性别扭曲后所搭建的如痴如幻的感情世界,如艺术般纯粹斑斓,更如艺术家般陶醉忘我,仿佛以自身充当最后一抹丹青,去完成最后一笔如画龙点睛般的勾勒,将自己嵌入这件穷极一生力图完美所雕琢的艺术品中。不知不顾世俗的千节百扣,俨然尘世间的“疯魔”。
“领着喊得那个,唱武生倒不错。”这是成名后的程蝶衣首次开腔。恰逢日军全面侵华前夕,北平学生起义,在段小楼和那坤讥讽学生时,程蝶衣的心思都放在了本门上,可见入境之深。然后第二句是问段小楼:“唉,咱们第一出‘别姬’在哪儿唱的来的?”这句话极显浪漫。以二人感情在程蝶衣心中的分量,他不可能不记得如此有纪念意义的节点,这一明知故问更像是多年的情侣在日常的牵手并行时抛出来的一句带有回忆色彩的情话。段小楼的回答很“直”:“那驴年马月的事儿,全让你记住了。”在那坤打完圆场之后,段小楼又不谙风情地补道:“蝶衣,那儿现在成了棺材铺了。” 这两句“煞风景”的话程蝶衣也不怪他,搭档这么些年肯定早就习惯了这种“粗犷”,就放他“兴风作浪”。程蝶衣紧接着说:“我昨儿刚去的。”段小楼笑着问:“又去找那把剑去了不是?”那坤跟着随手一挥:“早不知道卖那儿去了”。这短短的三句话,看出程蝶衣非常怀恋在科班初识霸王“初恋”般美好,那把剑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自己与段小楼的历史见证,是二人感情的“图腾”,对程蝶衣来讲有着无可比拟的意义。
顺着宝剑往下讲。程蝶衣再次遇到宝剑,是在袁府。尽管程蝶衣和段小楼完全是两个观念的人,但二人也始终在一个相对平衡的关系中相处融洽。直到菊仙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威胁到程蝶衣的感情支柱。菊仙就像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了段小楼这块钢铁。程蝶衣此时的情景如同被横刀夺爱,却有苦说不出。伤心之极的蝶衣赶往袁府,寻求一丝慰藉,也为躲避当下之伤,给被伤害的内心找一处落脚之地。袁世卿或许世上唯一读懂程蝶衣的人,唯有他可以领略程蝶衣的芳华绝代。蝶衣才拿起剑,袁世卿随之介绍此物的来历;看到蝶衣恋不释手,袁世卿一眼看穿“此物是你的旧相识了”;蝶衣怀抱此剑,犹豫几秒后转身,第一个字还未落地,袁世卿便伸手栏住,“你我之间不言钱,那个字眼实在不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夜深幽静时,酒过三巡,雾中月下,蝶衣涂彩施墨,与袁世卿共曲共舞。这一幕,不知蝶衣幻想过多少次,可惜今夜的霸王不是台上的师哥,台上的师哥,恐怕永远都不会与自己共处在此情此景。在此时此刻,对程蝶衣来说,再也没有了霸王和虞姬,取而代之的是黄天霸和妓女。“君王意气尽,臣妾何聊生。”蝶衣抽出宝剑的刹那,若不是袁世卿的喝止,恐怕就没有明天了。这一声把蝶衣拉回来,自己还是要承受楚霸王快要变为黄天霸的残酷事实。
蝶衣不惜代价拿了宝剑,返回段家,试图用这最后一株稻草来挽回岌岌可危的感情。没想到,另一番景象却是灯红酒绿。红火的房间衬托的是蝶衣冰冷的心。蝶衣扔下宝剑,仿佛托出了全部的筹码,“你认认”,等待下一秒结果的宣判。喝的心醉神迷的段小楼接过剑胡诌八扯,蝶衣心存一丝的幻想被打破,瞬间面如死灰,心如刀割。如果菊仙的出现是二人之间裂痕的开端,那这次小楼和菊仙的洞房夜则给兄弟二人感情坠入深渊配上了仪式感。从扔出宝剑那一刻,程蝶衣知道失去了最后的可能。他还喜欢小楼,可眼下自己就像被四面围攻的项羽,弹尽粮绝,大势已去。程蝶衣黯淡的眼神望了一眼昔日的合照,纵有万般不舍,也到了道别的时候。
命运无常。主动退出的程蝶衣,以为与段小楼就此结束,井水不犯河水,没成想仅仅被这三角关系伤害的一个开始。段小楼与日伪军的冲突后被日本人关押,日方某指挥官青木“邀请”程蝶衣为其唱堂会才可放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程蝶衣跟菊仙当面锣对面鼓说道了一番。“我师哥可是在您的手上让人逮走的。”“你这是什么话嘛?小楼打小是怎么带你的?”听到此话,程蝶衣不慌不忙,顺手拿起首饰把玩,用近似胜利的语气缓缓说道:“知道就好了。”菊仙一惊,从这几个字中读懂了程蝶衣为何处处为难自己,终于明白程蝶衣对段小楼不仅仅是兄弟情,还有更深层次的感情,而这种感情与自己是冲突的。菊仙转了一下眼神,摊出了自己的条件:你救小楼,我离开。程蝶衣选择了救小楼,可得到的却是小楼的唾弃。程蝶衣还没等缓过神来接着目睹日本兵一场屠杀,孤身一人的程蝶衣在城楼恐慌失措,无助与悲凉的情绪到了极点。镜头一转,另一边却是段小楼迎娶菊仙的红飞翠舞,火树银花。这一幕就像历史的一次倒带,旧疤尚未愈,新伤复又来。自此,程蝶衣染上大烟,段小楼荒废戏业,师兄二人劳燕分飞,不相往来。
那被遗忘许久宝剑,被师父再次拔出了鞘。这一段颇为感人。从科班到成角儿,数十载风雨磨砺,段小楼和程蝶衣用自己流下三船五车的汗成全了自己。可如今二人形如陌路,当师兄的还扔掉了玩意儿,这是对祖师爷的大不敬。关老爷子最后拉了一把小楼,也是相助了蝶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关老爷子是二人成长历程的见证者,更是敬畏的存在,威严的象征。二人面对师父相跪的场景,或许已梦回那年寒冷的冬天,没有段小楼和程蝶衣,只有小石头和小豆子,一群等着熬出头的孩子。那时候很苦,很累,可是每天都有盼头,有着使不完的劲,没有纷争,没有世故,只有憧憬霸王宝剑的孩子。这是自二人关系不断恶化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修补。可好景不长,师父的离世也预示着这场“破镜重圆”会是回光返照。被命运的反复捉弄,正应了师父当年的老话:“人纵有万般能耐,也终究敌不过天命。”
上述说到,袁世卿是最懂得程蝶衣的男人。在戏中,在程蝶衣心里,段小楼是霸王;可在实际上,袁世卿更适合这个角色。国民党逮捕程蝶衣后,段小楼也是一筹莫展,只得求情于袁世卿。没成想袁世卿倒计较起前嫌来:“霸王回营亮相,到底该走几步啊?”可见袁世卿对戏之真,他颇为看重的唱段,不容许细节上的一点失误,一招一式都有着独特的含义,多不得,漏不得。当然,这一段纯属“回敬”段小楼。真正驱动袁四爷去救程蝶衣的,还是那把霸王的宝剑。所以这就成了袁世卿拿起宝剑救程蝶衣,给袁世卿和程蝶衣这层本就有些迷离的关系又增添了一份重量。
这把剑自出现之日起,几经周折,又回到了袁世卿手中。本以为一个轮回之后到此为止,可这段情缘还没结束。在命和人面前,程蝶衣义无反顾,对他来讲,委曲求全下的命是模糊的,虚幻的。都能把性命置身度外,更何况政治政派乎。偏偏天不遂人愿,在他“求死”时,却被当局保释。随后共产党进城,国民党撤退,北平解放,庆典自然离不开段程二人。程蝶衣再次把宝剑交给段小楼,霸王再次出山。可这一回,却是灭顶之灾。
面对排座整齐划一的解放军,程蝶衣在台上倒嗓。上两回兄弟二人相继出事,一次是日本人,一次是国民党,都是在台上的冲突。正当当事人屏住呼吸大事不妙时,台下意外地掌声响起并唱起嘹亮的军歌。这是个非同寻常的预告,这个朝代,绝不仅仅是江山易主那么简单。短暂几秒的程蝶衣戒毒镜头之后,从军歌,到批斗,同样的戏台,同样的台下一批人,场景却截然不同。台上被处理的,是“北平真霸王”袁世卿。这种突变毫无预兆,有种力量谁也无法抗拒。就像倾倒的楼宇,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步步蚕食中心的部分。这股恐怖的力量叫做“文革”。楼里的人,似乎只能等待命运的审判。
终于,审判轮到了段小楼,还有那把剑。哪怕救过他两次的“邪门歪道”拍砖也不灵了,说明这回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了。下一幕就是整部戏的高潮。在火堆的炙烤下,烧尽了半生的人情和人性,只剩断井颓垣。程蝶衣与袁世卿在艺术中的惺惺相惜,段小楼与菊仙只求平凡生活的共挽鹿车,这背后都有自己讲不出的无奈和伤痕。程蝶衣不疯魔不成活,撞得头破血流不肯回头;袁世卿乃北平一霸,却始终无法真正拥有所欣赏的虞姬;段小楼人情世故,在师弟与媳妇间不断妥协;菊仙净身出户,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安分日子。在这一场每个人都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天局里,错误的时间错误的遇见,在这人世间里写尽了风霜与沧桑。
回想师父讲解“霸王别姬”楚汉相争的故事:“楚霸王,何许人也?那是天下无敌的盖世英雄,横扫千军的勇帅猛将,可老天偏偏不成全他,在垓下中了汉军的十面埋伏,让刘邦给困死了。那天晚上,刮着大风,刘邦的兵唱了一宵的楚歌,楚国的人马一听,以为刘邦占领了楚地,全都慌了神了,跑光了,听的霸王也掉下泪来,人纵有万般能耐,可终也敌不过天命啊。那霸王风云一世,临到头,就剩下一个女人和一匹马还跟着他,霸王让乌骓马逃命,乌骓马不去,让虞姬走人,虞姬不肯,那虞姬最后一次为霸王斟酒,最后一回为霸王舞剑,而后拔剑自刎,从一而终啊!”在梨园行,小石头帮小豆子出头,为他踢板砖偷工减料,给他浇身洗澡……这一件件事情就在程蝶衣心中埋下迷恋的种子。然后到母亲断指割掉了程蝶衣的生理象征,小石头烟袋捅破了他的精神支撑,这两处有标志意义的符号,意味着程蝶衣对性别认知的改变。再到听从师父讲的故事,为先前反抗命运的“愚蠢”拼命自掌。自此,从一而终,成为了程蝶衣的人生信条。
“霸王要是有这把剑早就把刘邦砍了。到时候当上了皇上,那你就是正宫娘娘了。”就为了儿时的一句话,为了这一把剑,程蝶衣苦苦找了十几年。等程蝶衣可真的把剑送到手,换到的却是时下醉醺醺的段小楼,没有了霸王,自己也当不了他的虞姬。程蝶衣可以舍下一切跟随小楼,哪怕像虞姬一般为霸王自刎,那这剑也是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光辉,这在程蝶衣心中是无比崇高的。可段小楼是假霸王,只求生存,不为其他,还远不如赴刑场仍坚定走戏步的袁世卿。就从这开始,就如同那咬住孔雀首饰的鳖,被划破脖颈,伤到流血乃至丢掉性命,也不松口。这才是现实中的霸王别姬。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错了,你又错了。” 程蝶衣顿然觉醒,这大半生,全都错了。精神世界顷刻间倒塌,只得拔剑自刎,以死来按下这停止键。儿时迷恋的小豆子,那个所谓的霸王,只能存活于寄往天国娘亲的书信中了:“我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应体贴,我们白天练功喊嗓,晚上同台演戏,跟过去往常一模一样,外边世道虽不大好,不过我们只求平安把戏唱完拿回包银,太太平平就是了。”
——2018.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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