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色彩的运用，摄影出身的张艺谋大约也称得上个中翘楚了，《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长城》都是华彩绚丽，层色尽染，这次他改弦更张，换了个风格，以泼墨山水为基调，将颜色的丰富度降低到了最单一又最原始的黑白，浓墨和素净对比之下，有说不出的诡谲沉重，却又有传统国画的古典写意，奇妙的和谐。人心便在这黑白之间，游移飘摇，张弛屈伸。

荣格认为人的无意识里蕴含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暗影，与人格面具遥相呼应，两者之间越泾渭分明，一个人活得越分裂。而一个真实完整的人，则需要在两者之间找到那个平衡的点，接纳自己人格的不同侧面，允许自己伸展真实的人性。影片中，镜州是都督的暗影，都督则是镜州的面具，都督也好，镜州也罢，不过是子虞的一体两面，外表是白的，正义凛然，内里是黑的，邪佞欺君。一个为夺回失地处心积虑，一个为回归家园忍辱偷生，各自站在阴阳鱼的两只眼上，被家国命运的大手笔牵引着，绘就铁画银钩，龙蛇风雷。

我不考虑三国的背景，既然改编了一段架空历史，则循着编剧的脉络去看待这个故事。故事里，王、都督、镜州、鲁公都算不得磊落的汉子，每个人都活在光下的白和黑暗的影两极之间，压不住贴身相随的戾气，也推不开寸寸紧逼的恨意，倒是那杨苍杨平父子，活得自如潇洒，宠辱不惊，去留任我意。人一旦活入二元分化的状态，就只会越来越被两极对立所撕扯。身在一处，心在两端，人的欲望无法同时满足，万事总有交换的代价，一切的焦虑、忧愤、悲苦自然就如不停拍打着两岸的潮汐汹涌激荡。不是一个执着的念想实现了，就能获得期待的平静，站在中心，看到并接纳四周所有的可能性存在，方为圆满。

想起之前对我而言不知所云的侯孝贤《聂隐娘》的精致雕琢，陈凯歌《妖猫传》的盛唐奢靡，倒陡然发现，一似为水彩，一似为油画，《影》则显然是不争的中国风水墨丹青。本片的画面很美，如梦如幻如画，从书法到服饰到道具到场景到整体画面，将这古风雅意的笔下秀色用镜头放大到了极致。开惯了染坊的张艺谋是个不断追求新创意的人，不愿重复自己也是我挺敬重他的地方，但偶尔这种刻意也会用力过度，故而反少了一分自然流畅浑然天成的韵味。就像本片剥离了姹紫嫣红的斑斓，但无处不在的水墨风也不免让人堕入视觉疲劳的审美尴尬。任何的形式化都难免有造作的痕迹，但着重去形式化的努力也未尝不是一种反向的形式化。当然，相对那些连弱智都能猜出主人公下一句台词的所谓影视作品，即便是造作，也有着一份值得赞赏的敬业，我们只是对大师总有些更高的期盼吧。

正如黑是白的影，色彩大师的影恰是黑白，这是一次张老师的全新投影，好坏见仁见智，对我而言，我觉得他画出了一幅行云流水器宇不凡的长卷，吟出了一首大江东去气势不俗的辞，总是值回了票价。不过我会感觉，那种刻意抛却色彩大师旧印记，努力创一番风雅新气象的张老师，也像不接受自己的影一样，活得其实挺辛苦，那阴影就是他自己的平凡庸常。扪心自问，如若他陷在一种调性里高枕无忧，就像某些老歌星一辈子躺在一两首歌曲上直到永垂，倒确实就不是我崇敬的大师了，但作为他自己，其实拥有无视我的期待的权利，任何的标签都是我们的自说自话而已。